Wednesday, May 10, 2017

No.200 许章润 |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No. 200 Xu Zhang Run "congenitally deficient, acquired disorders")



This is another in the series of essays that were presented at the “来华外国人与近代中国法” 国际学术研讨会 "Foreigners and Modern Chinese Law"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Conference and then continued thereafter in the same spirit.


No.200 许章润 |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No. 200 Xu Zhang Run congenitally deficient, acquired disorders). This contribution is particularly interesting for its reflections by Xu Zhang Run.  Beautifully written.

The essay was posted to 叁會學坊, the San Hui Fang Workshops microblog and it follows below 中国语文 only.



No.200 许章润 |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2016-09-19 许章润 三会学坊



一九八三年八月底,在下二十出头,跌跌撞撞,来到了学院路41号。此次别离山城,侥幸获允入读法大,峰回路转,兴奋而忐忑。初秋时节,北国清爽,凭栏目送尽高远。法大者,三月前刚刚成立的“中国政法大学”也。校园破烂局促,但是“规格高”。年轻气盛,正所谓“有梦常嫌去远,无书可恨来迟”,似乎并未为砖瓦的多少而烦心呢!


开学典礼上,衮衮诸公,多所戒勉。记得最清楚的,是余叔通教授致辞中的两句话。当其时,先生刚刚出长司法部教育司,同时未辞法大副校长、研究生院院长,一身数兼,亮晃晃,应是台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了。他一开口,场面上霎时静下来,屏息凝神。
 
话不多,但其中两句,至今言犹在耳。这两句不是别的,就是对着台下的一百来号二十来岁的男男女女,四顾睥睨:“同学们来了,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其实问题很多。你们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一时间,面面相觑,仿佛心跳如雷,“些儿意思,直恁思量,一身都是愁。”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那天余先生哪来的火气,说着说着,突然就冒出这样的话来。直要头回见面,就这般疾言厉色,很难以长辈衷言逆耳相解。“文革”结束不久,余先生们身心俱创,今天回想,隐约间,戾气未消呢!而所谓派性和派系纠葛,于大庭广众往新生头上撒撒气,消消火,不失为最无成本的事情了,虽说有个词叫做“失态”。本来,失态是一种事态,而反映的是世态,抖搂的是心态,法科学子恰恰需要多所体贴,时常温习,才能于明白世道人心中估量出法意人情的真味,则余先生见面开蒙,善德也!
 
真的,要说“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余先生一辈“革命青年”,足堪样板。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到二十入读大学,“积极参加白区学生运动”,心猿意马,未曾好好用功。二十出头毕业,正好迎来“全国解放”,迅即投身红色事业。1950年代初,若果有心有力,可能尚有几年时间啃书本,不料苏俄那一套占领法政,所叙意识形态糟粕而已。旋遭“反右”整肃,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从此再无用功的可能。这便一直要到“恢复高考”,才又开始了“学术的春天”。此时此刻,年过半百,体力、精力、思力和心力均已不济,偏偏又当官,一直当官,欢天喜地跑龙套,心思都用于行政上的沟沟坎坎,在会议和掂量上意中打发似水流年,自然没有时间读书写作了。场面上支应,其实吃的是微薄的老本。老本三分,一分喧哗,一分机遇,一份翻译。——余先生翻译过一些东西,好像能够讲些英美欧陆的皮毛。
 
余先生挂名主编《犯罪学》,“统编教材”,实际组织者是邵名正先生。开过一次会,讲过两句不着边际的话。如今明白,他于此其实陌生得很,也心不在焉。既入彀中,头晕目眩,眼睛朝上看,学问是昨日记忆里的碎屑而已。是呀,道问学,而尊德性,二者缺一不可。未曾下过功夫,当然也就无话可说,余先生已然是最为克制而有自知之明的君子书生了。一年之后,所有作者均按时交稿,“留中”阅审,结果一拖八年,毫无音讯。一开始尚交待我搜集一些参考书籍送到府上,以备浏览,但从此泥牛入海,便无下落。旋又传话,再送几册。记得七、八月间,一连两三天,阴沉沉的,闷热而潮湿。傍晚时分,骑车出门,估计暴雨将至,还曾犹豫不决。从学院路蓟门桥,到北外西院教工宿舍,只需半个来小时。一路上行人稀少,不若今天之车水马龙也。先生不在府上,公子公主模样的两位在宅,穿一种介于睡衣与和服之间的服饰。说明来意,门开一条缝,接过书。说话间,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如注如泄。而狂风大作,飞砂走石。少东家停话,一把关上门。我定定神,让眼睛适应一下黑暗,回身缓步踱至楼道门口。疾风挟雨舞苍天,透心凉,好景致。立门避雨,未几居然一身尽湿,索性挺身出门,骑车如同策马,急驰而去。
 
那本教材呢?永远未见天日。
 
先生食其禄,跑龙套,汲汲乎,孜孜乎。古稀而殁,终生无一篇文字。以先生之才情和手眼,本不该如此。其时,我在海外坐冷板凳,接讯泫然。

“人散后,雪晴时”,归去梦中寻,敢问天气!
 
今年我五十又一,转眼到了余先生“焕发学术青春”的年龄,身心俱疲。中夜不眠,突然想到“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话,惊出一身汗。不为别的,就为老师三十年前说的话,如今看来,不幸而言中矣!
 
不服?法学中人,吾侪这一辈的,你站出来举例反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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