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八月底,在下二十出头,跌跌撞撞,来到了学院路41号。此次别离山城,侥幸获允入读法大,峰回路转,兴奋而忐忑。初秋时节,北国清爽,凭栏目送尽高远。法大者,三月前刚刚成立的“中国政法大学”也。校园破烂局促,但是“规格高”。年轻气盛,正所谓“有梦常嫌去远,无书可恨来迟”,似乎并未为砖瓦的多少而烦心呢!开学典礼上,衮衮诸公,多所戒勉。记得最清楚的,是余叔通教授致辞中的两句话。当其时,先生刚刚出长司法部教育司,同时未辞法大副校长、研究生院院长,一身数兼,亮晃晃,应是台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了。他一开口,场面上霎时静下来,屏息凝神。话不多,但其中两句,至今言犹在耳。这两句不是别的,就是对着台下的一百来号二十来岁的男男女女,四顾睥睨:“同学们来了,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其实问题很多。你们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一时间,面面相觑,仿佛心跳如雷,“些儿意思,直恁思量,一身都是愁。”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那天余先生哪来的火气,说着说着,突然就冒出这样的话来。直要头回见面,就这般疾言厉色,很难以长辈衷言逆耳相解。“文革”结束不久,余先生们身心俱创,今天回想,隐约间,戾气未消呢!而所谓派性和派系纠葛,于大庭广众往新生头上撒撒气,消消火,不失为最无成本的事情了,虽说有个词叫做“失态”。本来,失态是一种事态,而反映的是世态,抖搂的是心态,法科学子恰恰需要多所体贴,时常温习,才能于明白世道人心中估量出法意人情的真味,则余先生见面开蒙,善德也!真的,要说“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余先生一辈“革命青年”,足堪样板。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到二十入读大学,“积极参加白区学生运动”,心猿意马,未曾好好用功。二十出头毕业,正好迎来“全国解放”,迅即投身红色事业。1950年代初,若果有心有力,可能尚有几年时间啃书本,不料苏俄那一套占领法政,所叙意识形态糟粕而已。旋遭“反右”整肃,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从此再无用功的可能。这便一直要到“恢复高考”,才又开始了“学术的春天”。此时此刻,年过半百,体力、精力、思力和心力均已不济,偏偏又当官,一直当官,欢天喜地跑龙套,心思都用于行政上的沟沟坎坎,在会议和掂量上意中打发似水流年,自然没有时间读书写作了。场面上支应,其实吃的是微薄的老本。老本三分,一分喧哗,一分机遇,一份翻译。——余先生翻译过一些东西,好像能够讲些英美欧陆的皮毛。余先生挂名主编《犯罪学》,“统编教材”,实际组织者是邵名正先生。开过一次会,讲过两句不着边际的话。如今明白,他于此其实陌生得很,也心不在焉。既入彀中,头晕目眩,眼睛朝上看,学问是昨日记忆里的碎屑而已。是呀,道问学,而尊德性,二者缺一不可。未曾下过功夫,当然也就无话可说,余先生已然是最为克制而有自知之明的君子书生了。一年之后,所有作者均按时交稿,“留中”阅审,结果一拖八年,毫无音讯。一开始尚交待我搜集一些参考书籍送到府上,以备浏览,但从此泥牛入海,便无下落。旋又传话,再送几册。记得七、八月间,一连两三天,阴沉沉的,闷热而潮湿。傍晚时分,骑车出门,估计暴雨将至,还曾犹豫不决。从学院路蓟门桥,到北外西院教工宿舍,只需半个来小时。一路上行人稀少,不若今天之车水马龙也。先生不在府上,公子公主模样的两位在宅,穿一种介于睡衣与和服之间的服饰。说明来意,门开一条缝,接过书。说话间,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如注如泄。而狂风大作,飞砂走石。少东家停话,一把关上门。我定定神,让眼睛适应一下黑暗,回身缓步踱至楼道门口。疾风挟雨舞苍天,透心凉,好景致。立门避雨,未几居然一身尽湿,索性挺身出门,骑车如同策马,急驰而去。先生食其禄,跑龙套,汲汲乎,孜孜乎。古稀而殁,终生无一篇文字。以先生之才情和手眼,本不该如此。其时,我在海外坐冷板凳,接讯泫然。今年我五十又一,转眼到了余先生“焕发学术青春”的年龄,身心俱疲。中夜不眠,突然想到“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话,惊出一身汗。不为别的,就为老师三十年前说的话,如今看来,不幸而言中矣!不服?法学中人,吾侪这一辈的,你站出来举例反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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